“咦，他就是柳永。”江阳青小声嘟囔了一句。
季明荫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对柳永道：“令尊可是工部侍郎柳宜？”
柳永闻听父亲名讳，连忙拱手施礼道：“回老大人，正是家父。”
“我与令尊同朝为官，份属同僚，我叫你一声贤侄，当不当得？”季明荫问道。
柳永点头道：“不敢不敢，当得当得。”
“贤侄，我曾听柳宜兄讲过，你家先世乃中古士族河东柳氏。你也是名门之后，诗礼之家。你既然来到东京，身在天子脚下，仰慕圣德教化，更应严以修身，勤勉读书，以图来年春闱魁甲登高。如今贤侄并无半点功名在身，却留恋秦楼楚馆，绝非正途。来日见过令尊，我一样这般言语，这烟花柳巷非贤侄应待的地方，快快回家读书去罢。”
柳永连连点头，听得是面红耳赤，脸上汗都下来了，忙不迭拂袖擦去汗水。
没想到这个季明荫居然认识父亲，拿自家老子打压自己，自己是绝无还手之力。
柳永这下非常后悔站出来叫板季明荫，只因自己也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之人，见到美人受难，心里就难受，待看到戴恒慷慨陈词驳斥季明荫，又大呼过瘾。不由得书生意气了一回，却吃了个瓜落儿，当下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听话，两条腿不自觉地就往外走去。
柳永经过戴恒那一桌时，被一只大手拦住了。
“柳兄，且慢！”
眼看柳永被自己骂醒，马上就要落荒而逃了，季明荫今晚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正要欣慰地捋一把山羊胡子，却听得一声暴喝拦下了柳永，还吓了自己一跳，扭头一看，发现又是那个穿明黄绸缎的混账小子喊的。
戴恒笑脸一扬：“敢问季大人，为什么季大人能逛秦楼，后生小子却不能来楚馆？”
柳兄一呆之下，喃喃自问：“是啊，为何我不能来？”
季明荫见到戴恒就来气：“你个混账东西，你懂什么？柳七郎志在科举夺魁，现在并无功名在身，怎能在此玩乐丧志？”
戴恒道：“按照季大人的说法，没有功名的不宜来秦楼。想来季大人是考取功名、科甲及第的了？”
“你，你，……”季明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上天，指向戴恒的一只手不住地颤抖。
戴恒这话，正中季明荫的逆鳞。季明荫走上仕途，也不是通过科举的正途。季明荫一向颇有才名，但屡试不第，后来投奔了他的同乡大将曹彬，季明荫很受曹彬赏识，在曹将军帐下做了个随军司马。后来曹彬步步高升，官授枢密使，季明荫就被曹彬推举为签书枢密院事。
但这季明荫一向自诩为读书人，对于屡试不第这个事有着刻骨之痛。戴恒揭其伤疤，无异于触其逆鳞，当众打脸。
那么，戴恒是怎么知道季明荫底细的呢？
自然是同桌无所不知的江阳青小公子悄悄告诉他的。
江阳青脸上挂着笑，以手支颐，全神贯注看着好戏。
眼见季明荫气得口眼歪斜，同席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赶忙站起，他扶着季明荫缓缓坐下，自己依旧站着为季明荫轻轻按摩推背。
他满脸堆着笑，宽慰季明荫道：“季先生，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何必跟这后生一般计较。”
季明荫只得道：“是啊，陶公子说的是，老夫自觉可笑。”
这位陶公子又起身对戴恒笑眯眯地说道：“你这后生，好生无礼，看你这模样，也是个读书人打扮，圣人讲忠恕、为长者讳，似你这般牙尖嘴利、字字诛心，这是读圣贤书读来的道理吗？”
戴恒见季明荫颓丧，本来想痛打落水狗。但见这三十多岁的男子说话中肯，不像季明荫那样的尖酸刻薄。于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只见他穿着一身茶色湖绸团花袍，一颗汉白玉坠子系在腰上一晃一晃的。四方脸，八字眉，厚厚的嘴唇两角上旋，脸上总有笑意，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人待我以礼，我还人以诚。戴恒向这人客气说道：“大人教训的是，小子初来乍到，意气行事。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海涵。不敢请教大人尊讳？”
柳七在旁帮着答道：“兄台，这位正是休致翰林学士陶谷的相府公子陶邴陶大人，官拜中书舍人，东京有名的才子。”
戴恒心里对“才子”两字早已麻痹：才子，才子，何其多也。
陶邴对站着的戴恒和柳七笑着说道：“你两位后生且坐吧。读书人当雅量高致，不要故作狂生之举。”
戴恒见有和事佬平息风波，也就不说二话坐下了。
柳七同戴恒、江阳青二人微微点头致意后，也坐回了本来的桌子。
陶邴又道：“在座诸君都是文人雅士，莫要因区区小事伤了和气。今儿我们是吃酒高乐儿，以文会友。楚行首，你说是不是啊？”
厅台上，楚歆扶额，安静地坐在阿兰搬来的方凳上。经此一番变故，酒也醒了一半。
听见陶邴问询，楚歆忙起身答道：“多谢陶公子提点。奴本蒲柳之姿，何德何能，得邀诸位大人来此，已是铭感于内。骤起波澜，奴不胜惶恐，怎敢克当？实实承受不起。奴昨日痛别好友，感慨系之，愿为各位大人弹奏一曲《阳关三叠》，聊以遣怀。”
行首献艺，众人连声叫好。又经陶邴从中转圜，似乎刚才不快的一幕根本未曾发生过。
阿兰递过来一只蛇皮筒胡琴，楚歆拿住胡琴，用圆润的肩膀和细长的脖颈夹住了琴，左手几根手指压在指板和弦上，右手握弓轻轻一拉，“铮”地一声如二泉映月，满室都是绕梁余音。
众人再也顾不上说话，全神贯注地凝神静听。
胡琴声愈发悲壮激烈，声声震震，似愁肠百转千回。这首伤怀离别的《阳关三叠》时而如风卷狂沙，时而如鸿雁南飞。
“好听。”戴恒前世也不知听过多少二胡曲，但这番古胡琴弹出的古曲，仍令他心神激荡。
楚歆拨弄琴弦，边弹边唱——
【长亭柳依依，伤怀伤怀，祖道送我故人，相别十里亭。情冣深，情冣深，情意冣深，不忍分，不忍分。】
【担头行李，沙头酒樽，携酒在长亭。咫尺千里，未饮心已先醉，此恨有谁知。哀可怜，哀可怜，哀哀可怜，不忍离，不忍离。】
【堪嗟商与参，怨寄丝桐，对景那禁伤情。聁征旌，聁征旌，未审何日归程。对酌此香醪，香醪有限，此恨无穷无穷。伤怀，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奚忍分，奚忍分。】
一曲唱罢，楚歆眼中饱含热泪，一颗泪珠终于承受不住，滑下粉面。在场众人全都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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