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殊帝十二年。
辽北道燕阳城。
燕阳城不大，也不算太小。满打满算也不过万户百姓，这么一座仰起头就能看到远处三千北寒大山的临北之地终年让冰雪覆盖，又临近皇朝百年死敌：草原上的北狄人。想要发展成一方边陲重镇难如登天。
来此担任城主县令的大多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寒门士子，被那些有家族林荫庇护的士族公子排挤于此，大多心灰意冷醺酒度日。好在燕阳城里的百姓也都不在乎这些，冷到透骨的一座小城也不怕当官的来这挂搜油水，一是商贾极少的燕阳城实在没什么油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有狮子大张口的贪官污吏敢扬言要钱，那燕阳城的百姓就敢聚众闹事，又不是没有过，谁怕谁？
二则是燕阳城中有一府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更是皇朝中不多见的异姓王侯。
宣武王府侯氏。
这户人家可不是区区一城县令可以拂逆的，宣武王府可有开国皇帝赐予的丹青铁劵，号称有此劵书等于长了两个脑袋，除了谋逆叛国的罪名抗不下来，其余都不怕问责。
小小的一座燕阳城，能拿出手的似乎也只有这么一座威名赫赫的王府了。
中元节这一日，是百姓口中所说的鬼节，晚上忌出门，怕遇到百鬼夜行百病缠身，原本街上行人就很稀少的燕阳城更是家家闭户，唯有宣武王府的仪门大开，一府男女和家仆都聚集在府前。
这一年的中元节对宣武王府而言，则还有特殊的意义。
自大殷开国元勋，也是宣武王府第一任家主，为大殷皇朝立下汗马功劳的侯瑾封侯就藩于辽北道，同时也领下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是让世袭罔替继承王位的宣武王府能有指挥北方戍军的权力，特赐下一枚铜虎兵符。
第二道则是命宣武王府世代要为皇朝镇守位于北方草原之上的一处奇怪渊谷。
而这一年的中原节，正好到了每逢二十年就会有无数侯氏子弟前往黑渊谷出行的日子。
渊谷名为黑渊，在草原东南侧，北寒山的西边，是一处不论北狄还是大殷都明令禁止入内的死亡峡谷，百年以来除了侯氏子弟踏足其中外就连草原上四处浪迹的牧民都不敢进入。
黑渊谷在道家堪舆之说中是十二地支中阴气最重的背阴之地，山南为阳；山北为阴，黑渊谷作为背阴九幽之所，常常传说有无数妖秽栖身在内，不然为何要让侯氏子弟前去镇守？
最近一次大动干戈是在百年之前的一年，黑渊谷内阴风嚎啕百里有余，黑气扑天连燕阳城都能看到。也正是那一次宣武王府破例一次调动嫡脉和旁系共二十五人进入黑渊谷，与百年来一样，无一人返回。
而那次的伤筋动骨让宣武王府至今都元气未复，男丁稀少到这一次出行，只有五人。
年轻一脉中，连宣武王侯煌的大儿子侯麓都一同参与其中，和几位前辈一同赶赴黑渊谷。
侯氏上下所有人都神情肃穆，目光正视背负银枪牵着狴鹫的五人。
宣武王侯煌一身白衣胜雪，走到五人面前一一敬酒，送五位注定无法生还的自家兄弟和晚辈一程。
名叫侯麓的年轻男子虽然父亲是宣武王侯煌，真真切切的嫡系一脉，但母亲却只是一名侍婢，在血统身份有严格阶级的王府内注定是无法继承王位。好在性情天生随和开朗的他也从不计较这些，这次被选中去黑渊谷也是泰然安之的态度，反倒他的母亲大哭一场，要去找他父亲求情，让他给拦住。
这是宣武王府百年不变的传统，即使他母亲头磕破死在父亲脚下，他也相信治军和治家同样严格苛刻的父亲连眼皮都不会眨，绝对不会开此先河。
年纪不过刚刚及冠的他算是宣武王府这辈年轻人中最惊才绝艳者，如今的武道境界已经到达了锻体境，不光如此、宣武王府的《午时月》和飞翼骑枪的枪术要诀都熟记于心，这次抽他前往跟鬼门关没啥两样的黑渊谷消息一传出，无数侯氏长老都惋惜顿足，这么一颗指定能扛起王府日后大旗的好苗子就这么毁了，太过暴殄天物。
他面无表情，等着父亲一一从叔辈面前敬酒走过，对他举起酒碗，眼神复杂的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他也仅是淡然一笑，相貌如武学境界一一出类拔萃的他剑眉星目，一表人才，默不作声的张开嘴饮尽碗中烈酒后听到父亲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保重。”
他心头一颤，却仍是一言不发。
沐浴焚香更衣后的五人在一族目光下，走出仪门，朝着远处只能看见白云间皑皑白雪如天山的北寒山走去。
五头狴鹫似乎也清楚了自己的宿命，鼻腔口不断呼出浊白色的哈气，跟着自己的主人往城外缓缓而行。
人群之中一个还步履蹒跚的稚童跑了出来，身后娘亲拉了一把却没拦住他。还没长开五官的胖乎乎稚童一把抱住侯麓，一声不吭。
人群中有些骚动，身为宣武王亦是侯氏族长的侯煌身姿前移，似乎想要上前拉开两人，转念一想又变了心思，闭上了眼睛只当没看到。
“麓哥、你不去不行嘛，你还答应给我买糖葫芦呢！”
心志成熟远胜于同龄人的侯麓蹲下神笑着刮了下稚童的鼻梁，柔声道：“煦儿乖，麓哥去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上一草扎的糖葫芦好不好？”
稚童转悲为喜，笑着松开手跑回娘亲身边，连自己名字尚且不会写的他不懂为何一旁自己唤做姨的女子哭的撕心裂肺，被几个忠心婢女拉扯着才没瘫软在地上。
闭眼又睁眼的宣武王侯煌看着五人背影，语气不带任何感情波动道：“不管如何，尽量活着。”
尽量活着，而不是活着回来。
五人同时转过身，对家主鞠躬行礼，在返身，望着远处白茫茫，分不清是雪还是云的天山一线无声瞩目。
他们的目的地还在远处的北寒山之北，自古无人能从中生还，这注定是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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