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到满城皆知，似乎是没办法收场了。谁知上达天听后圣上只是一笑置之，毫不理会阙华公主的泣声哭诉。阙华公主还是天子最为宠溺的女儿，罗磐仍是不上不下的京尹令。
据说当时这位铁骨铮铮的京尹令连遗书都写好了，就差找人帮忙去买副棺材，结果雷声大雨点小，既没责罚也没封赏，一切如旧。
罗磐仍旧按部就班的去当差，早就听闻消息的长安衙门里那些小吏都已经做好给新上司拍马溜须的准备，结果看到罗青天毫发无损的继续当他的京尹令，一个个像是走夜路撞见鬼般的诧异。
打那之后，长安城里不论父辈身份何等清贵的纨绔公子哥们一听到罗磐的名字就跟吃了几斤苍蝇屎一样难受，连衙门府都是绕道走，委实是惹不起。
未央宫前的曹韫筹收回思绪，远处那袭注定无法跻身朝堂中枢的背影已经走远。
他轻念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曹韫筹差京尹令远矣！”
见过太多所谓文人风骨的老丞相只是轻笑。身在位置不同，看法自然有所差异。慧眼如炬的皇甫泰华见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更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像罗磐这般不愿低头的执拗性子，撑死了也就是一部侍郎的官格，在往上、结局怕是比起圆滑太多的旧尚书令叶颖还要凄惨。
身子骨一点不像风烛残年花甲老人的皇甫泰华锤了锤自己大腿，语气稍加重道：“韫筹，你不愿留京在走仕途，只想回西蜀做学问。若说我心里没有芥蒂那是假的。为师这一生育人无数，太学府光是拜在我名下就有数万士子，但……”
一向豁达无讳的老丞相一时语塞，摇头叹息。远处几个刚从未央宫内退出来的宦官看到这幕着实吓的不轻。连天子见这位老祖宗都得做出谦恭礼节，他们实在想不到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让这位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到这帝国百年兴衰的儒家领袖为之懊丧。
为你最深得我意，也只你最不识抬举。
曹韫筹面有戚然，往后退去三步，双袖互叠掸去尘埃，跪倒在尊师面前。
一日三礼，纵使皇甫泰华还想挽留，又如何在开得了口？
“人各有志，你意已决为师就不劝了。世人俱称我是儒圣，哼、殊不知大殷开朝百年来总共才出过两位以文入圣的贤才。一人是随开国太祖平定四海八荒的功臣季夫子，位列紫云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另一人则是五百年前平定八王之乱的那位，自古有谶圣人出世黄河水清。我这个窃得辅国之位的老匹夫哪担得起儒圣名号？倒是你！”
皇甫泰华边说边摘下腰间玉坠，颤颤栗栗的抓住曹韫筹有请罪之意而举起的手，将质地算不得佳品的青松玉石亲手放在这位爱徒手心里，替他攥住。
西蜀曹家，有子承运；落地啼哭之时百鸟朝会，长虹挂空，以啼止啼。
这可不是世人以讹传讹，而是确有其事的异象！曹家白凤的雅名也自此而来。
“等我死后，圣上必定会废去丞相之职，以免相权掣肘皇权。到时候不说太学府的几万莘莘学子，天底下的所有读书人都会被迎头一棒。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了，为师也就敞开了说、我原意是让你扛起天下士子领袖的重担，可你只愿做脊骨，却不愿做肩头。那为师这心也就死了。”
曹韫筹眼眶红润，闭着眼清泪两行，手心触碰到尊师那岁月洗礼后满是褶皱的干枯肌肤道：“我会在巴蜀道看着，如果有一天太学府里的琅琅书生会噤若寒蝉，天下读书人不敢大声读出先贤经文，我会为天下士子撑起脊骨。”
曹韫筹抬起头，认真看着皇甫泰华一字一顿道：“书生头可低，膝可跪，唯独脊梁骨不能断！”
老丞相宽慰点头，扶起曹韫筹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走吧，趁着师傅腿脚还算利索，送你一程！”
和汗可延同时迈步走出未央宫的大殷国师周亭晔何等神通，这对师徒一席话听的一字不落，看到曹韫筹搀着老丞相胳膊缓步一阶一阶的往下走，细不可闻轻念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曹家白凤啊、我道家之统就这么入不了你眼么？”
这位一麈破万骑，一人拒国门的国师真人面有愠色，但却未动真火。
道儒两门形同陌路，难免会有学术上的摩擦，还坐在未央宫里的那位乐见其成，若是他这位国师与哪位大儒推心置腹走的近了，怕得要寝食难安。
周亭晔正要出宫，冷不丁的旁边汗可延声音雄厚，如天雷滚滚问道：“听说那个天下第一剑客前些日子去了符箓府？”
同朝侍立天子身边近十年，这一人是道家魁首，一人是武夫巅峰的两人交谈次数少到可怜。有时不痛不痒的嘘寒问暖还是天子授意才开口。
心里略有吃惊的周亭晔摆过脑袋，看着典型北狄人面孔的汗可延正在平视他。
周亭晔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是，来过。”
汗可延哦了一声，转过脑袋看向远处正对着的符箓府清微山，继续问道：“他真是天下第一剑客？”
周亭晔点头，补充道：“其实你把剑客两字去掉也合适。”
每日宣告早朝的内侍大宦刚送走圣上，还没走出未央宫就听到这两位神仙人物的对话，吓的手中雪衣拂尘一抖，差点没握住。
汗可延扭过脑袋，这下目光可就有些冷峻，他把摁在先帝御赐宝刀刀柄上的手指松开，不光脑袋，整个身子都转向一身洁白道袍不染尘埃的周亭晔，质问道：“那国师你能打得过他么？”
周亭晔轻启唇齿说：“有时能打过，有时打不过。”
汗可延边露牙发笑摩挲双手，看着还保持拿麈姿势一成不变的周亭晔微微跺了剁脚。身为百年来唯一破开武道六境最后一层桎梏的出世天才，他跃跃欲试道：“那依国师之见我能打过他么？”
周亭晔似乎觉得与他对话无趣，自顾自的走下台阶，留了一个背影，也留了让未央宫门槛里正踌躇不前的内侍大宦下定主意绕道走的两字。
“悬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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