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镖众把马车货物运到义庄时，天色已黑。
十五辆马车上的货物很重，为了以防万一叶阑仍是叫众人卸下来搬进了义庄厅堂里，等做完这些事后，大雨也从刮瓢倾盆弱到毛毛细雨，想来等明日清晨时，就又能赶路了。
叶阑不愿鸠占鹊巢，所有人只聚在主堂中，点上两根蜡烛后镖众们便围拥一团，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干柴用火折子打燃。
寒风瑟瑟，竟有了北方大雪隆冬时的刺骨寒意，叶蝶兰又往柴火堆跟前凑近一些，伸出两手烤火取暖，其余镖众也好不到哪去，纷纷脱靴换衣，一时间原本就有一股朽臭气味的庭堂里味道更是难闻。叶蝶兰只好蒙起一层罩纱，时不时的往门窗上破洞无数的庭堂外看去，像是害怕那八具尸体蹦蹦跳跳不请自来。
一老一少赶尸匠在这义庄后面，叶阑还想让人去请两人一同烤火吃些热乎东西暖胃，却被楚昱拦手干脆利落的拒绝。赶尸匠既是渡人入土为安的阴阳往客，跟死人打交道远比跟活人在一起的时间长，那个少年年纪还小，入行不深，年轻儿郎的朝气犹是蓬勃，而只跟叶阑打了个照面的老赶尸匠则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清冷气息，让人感觉更像一盏幽幽绿光的烧尽枯烛。楚昱说这是跟尸体呆了太久，尸气浸入骨髓，故而连人活一口气的吐纳都微微弱弱。
阿福很不安分，好不容易有了外人可以消遣解闷，就瞒着师傅偷偷跑出来和众人挤在一起，看到离篝火最近的那张秀美面庞，少年便心神激荡。
自来熟的少年惦着脚尖和叶阑招手打了声招呼，想往叶蝶兰身边凑，可刚走两步看到叶蝶兰对他不闻不顾，反而一脸关切的青睐旁边一个身着纯白道袍的小道士，身姿前倾的姿势一个晃荡，只能借机找了个位置插了进去，心底说不上来的苦涩。
借着明亮火光阿福假装是拾柴添火打量了一眼始终挂着浅淡笑容的小道士，更是万念俱灰。
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相貌仅算能看，比不上唇红齿白五官精致的小道士。若论本事呢？自己除了插秧砍柴外，便剩下只算学了皮毛的赶尸秘术，依他师傅的教诲，起码还得有个四五年才能出师。
阿福不知大殷道魁符箓府，却也知道士在皇朝境内的超然地位，自己一个只能在黑夜赶尸走路的走脚人，如何能比得上走到哪都备受崇敬的道人？
少年总是如此，喜欢在心里默默树敌，在一一权衡长短优缺，碰到喜欢的女子更是如此。
阿福低着头，刚才还要乘风千里的豪情瞬间跌入万丈低谷。他赌气般往炽红篝火里又撇进一根小臂粗细的干柴，气的一旁熟镖骂道：“你小子不会添柴就不要添！我们可就这么点柴火了。”
阿福奥了一声，也不还嘴，静静的呆坐，余光始终瞄向没看他一眼的叶蝶兰。
不知还是为了监视侯煦还是随便落座，自打知晓侯煦身份后对他再无半个笑脸的楚昱盘坐在他身旁，双手正在重新编织脑后三根打湿的牛尾粗辫。
侯煦啃下一块与一旁络腮胡汉子脏兮兮绢袜一同烤热的烙饼，含糊不清问道：“你那只鸟呢？这么大雨不会有事吧？”
楚昱声音放的很低，反问道：“那你的狴鹫呢？”
侯煦会心一笑，腹诽你两只鸟哪只都没我的大。
闲来无事，侯煦一路上早已对同样是生罡境臻圆的楚昱有满肚子疑问，借着话头问道：“楚大哥，其实有一事我早就想问，你我皆是生罡境臻圆，虽说你入此境界比我久太多，可同样能够体外化罡，那日在江淮边咱们随手过了几招，你每拳砸出时都是磅礴罡气先于拳头，能让罡气如臂指使，我却不行？这是为何？”
楚昱思索片刻，淡淡道：“功法、体魄，还有对罡气的领悟。”
侯煦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碎饼渣，追问道：“你修的是纯靠己身之力的《云流功》，我知道，但我宣武王府的《午时月》又何曾差了？至于体魄之说，又是何解?”
听到侯煦首次自称是宣武王府之人，楚昱稍稍认真了些，转过头正色道：“武道六境，聚神境是天下武夫必开之门，没有半点捷径可寻，可到了第二层的启穴境，就有了分别，同样是要破开体内穴府，不同功法所入手之处各有不同，我所修的《云流功》最看重的是钢劲外力，以心驭气，一气不散则不迟不断。启穴之时从肩肘处的穴府入手，以外力养内气，罡气反哺五脏，十二经络里真气运作走的是三阳三阴；我想宣武王府的《午时月》与《云流功》断然不同吧。”
侯煦沉吟不语，心中暗暗思量。楚昱是武痴，打开了话匣子反而收不住，他用只有侯煦能听到的声音又道：“而且宣武王府被定罪之后，《午时月》的功法秘籍就不知下落，前些年北边才冒出些琐碎消息，半部《午时月》重现江湖，引得无数武夫为之疯抢。”
楚昱点到为止，静静等着侯煦回话。
侯煦在衣袂擦去手指油渍，轻声道：“没错，《午时月》如果还有，那也应该是在长安深宫里。至于那半部为何会时隔多年重现，起先我以为是朝廷察觉到什么风声，抛出的诱饵钓鱼，毕竟……”
侯煦在落满灰尘的地上写了一个‘嵬’字，楚昱心知肚明。
他整张手盖上去，慢慢抹掉后语调悠长道：“但这诱饵我不咬不行，宣武王府还在时，我还小，只在药缸里浸泡淬炼过筋骨，至于功法还没到年纪，所以这半本午时月，我势在必得，也却是拿到手了。”
楚昱听后瞳孔一缩，侯煦长吁一口气：“如今想想也挺奇怪，自始至终没有朝廷爪牙追寻下落。”
他一句带过，至于虎口夺牙的凶险，半句没提。
事实上侯煦前胸那差点要他命的一尺的刀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出刀的老者成名已久，是平原道上赫赫有名的宗师。那时侯煦硬着头皮接下这刀，难听点便是不知天高地厚。
岁月荏苒，若是此刻的侯煦，绝不会这么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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