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鹤闲乘风而起，身体已离浪头数丈，游步如龙，一步步踩在无形的旋梯之上，朝着廖经纬逼近。
他心思空明，比起廖经纬的心猿意马和那股钻牛角尖的执念，则要纯澈太多。
一臂环在一颗斜长于山壁树上的廖经纬双眼通红，松开手腕从空中坠下，一头扑向荀鹤闲，双手十指做爪，凌厉破风，像是要生生将荀鹤闲撕碎一般。
相比之下，脸上已经没了先前闲淡笑容的荀鹤闲亦是一脸正色，右手藏于宽厚袖袍之中，在伸出时，五指便相夹住三张黄色符箓，用朱砂描笔勾红出云舞地阚样的道文。
“履天英兮登天任，清冷渊兮可陆沉。”
荀鹤闲看着一如猛虎下山捕食，一如鹰击长空狩猎的廖经纬，缓缓开口。手中一指符箓被他抛出，像极了清明时家家户户祭奠先祖所用的白幔。
左手置于胸前，小拇指无名指竖直，大拇指屈于掌心，道家临字诀的特有手势，寓意临事不动容，体魄强韧，心如磐石。
在半空中缓缓落下的一指符箓随着荀鹤闲掐出手诀，诡异的在半空中戛然而停，静止不动。离荀鹤闲不过几尺距离的廖经纬眼见得手，偏偏一脚狠狠踏在空中，体如陀螺一转，滑出个圆月轨迹，双手攀在山壁之上，满脸惊恐。
“这是符箓府的符胆？”
黄纸随他问话而支离破碎，火光冲天。一只长鳞赤龙仰天嘶吼，数爪腾云，发须俱张，龙首狰狞，朝着廖经纬龙须飞扬张开血盆大口，偏偏无声发出，可一样震慑人心。
廖经纬咬牙，顾不得脚下同样已经落在山壁一颗树干上的荀鹤闲，四肢并用朝着山顶如猿挂臂爬去。
赤龙张牙舞爪，一头扎向廖经纬，所过之处，焰火如云，经久不散。
嘭！
一声巨响之后，原先凸出一块的山壁巨岩荡然无存，只留下半颗焦黑树干还冒着火花，浓烟遮掩下，一道人影顺势滚出，踩在一块落脚石上，甩下身上半成炭黑半着火的袍氅，怨毒成念，望向脚下仰视自己并且右手随时准备弹指扔出第二张符咒荀鹤闲。
“小子！你找死！”
半张脸被烟火熏黑的廖经纬已经没了生擒荀鹤闲的打算，准备痛下死手，不准备在给荀鹤闲说出敕令的时间，短暂空隙下，他两腿如洪钟大吕，仗着依靠那本邪典修炼的钢筋健骨，朝着荀鹤闲面首踹下，不乏有还几日前那斗拔星魁的报仇心思。
荀鹤闲单手拨开一脚，向山壁处退去几步。已经被压到如开弓之弦的树干咔嚓一声断裂，廖经纬双手把住，拨向荀鹤闲。
“倚天柱兮拥天心，从此度兮登天禽。”
与此同时，荀鹤闲指间第二张黄纸被他飞出，不似第一张那般轻飘飘，反而劲道十足，似强弩，似硬弓，将瞬间激射到眼前的树干一分为二，黄纸毫发无损，转瞬便到了失重跌下山壁的廖经纬头顶，被他侧头躲过，可仍是在廖经纬耳畔下撕开一道血口。
黄纸两层鼓胀分裂，上面朱砂勾笔熠熠生辉，竟是脱离纸体成形飘于空中。
廖经纬心里念叨一声糟了，到了这时，不得不把压箱底的保命招数使出，一只手五指嵌入坎坷不平的石壁上，仍凭鲜血淋漓，这才止住下落势头，只是没等他歇口气，化虚为实的生晦道文便演化出一支毛羽似刃的啄天苍鹰，扑扇两下炽热的火焰肉翅，一头冲向他。
险象迭生的廖经纬此刻反而出奇的冷静，嘴里迅速念道：“玉清敕素，大梵分灵。元罡流演，星珠冠周！”
脚下如生莲般的他双脚蹬在冲势迅猛的苍鹰头上，双手拉出一张由灵气幻化的罗网翻身逮住苍鹰，这与之前火龙同根同源的苍鹰不但没能挣扎出来，反而随着廖经纬一束网口被罗网分割的七零八碎，最后成了一堆飘零火星消失不见。
“你可真行，连道爷的星珠熠耀踏罡步都能逼出来，好言相劝你一句，若是你第三张符胆也是这借助天地灵气所化的五行法兽，还是趁早逃命，想你之前那缩地成寸的天罡道法一心想跑，道爷还真追不上。”
廖经纬嗤嗤一笑，舔了舔因为胸口气血翻滚而涌出嘴角的一缕鲜血。
荀鹤闲置若罔闻。在这重要关头，反倒闭上眼睛回想起这一路南行千里的见闻，和一次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遭受的冷眼或是感激。
下山时，那个在天下乃至朝中都至高无上的师傅轻抚他的脑袋，又替他把衽领整好，在无数人眼里但凡开口都如神仙定论的大殷皇朝天师语重心长的说了许多，多到今日他已经记得不清，只依稀还能想起那些平时在朝廷里向来都噤声不语立于天子旁的师傅就像个婆婆妈妈的长辈念叨些有的没的的家常话。
什么饿了肚子就要去吃饭，下雨要避，遇人要为善，跟寻常长者嘱咐家中要出远门的晚辈没什么不同。
或许他自幼与他人太不一样，出身之时便屋中萦绕檀香，无数火灵在屋外护宅。幼时在山中溪流里玩耍，又偶然救了一只搁浅在岸五彩锦鳞，得一上古留下的至宝。这些年明悟修行势如破竹，道家每一境都足以让旁人困至一生，可他却七年连破三境，入了勾通天道地气的照谷境，连已是尘间真人的师傅都对他赞不绝口。
所以这番下山入世修行，那个从没责备自己的师傅破天荒的讲了许多与世间很多人一样的叮嘱言语。
这一路，他掩埋过冻死在荒郊野外无人问津的枯骨，他见过朱门下的家犬食肉骨，暗巷里的乞儿却只得啃树皮。只有亲眼见到，他才知晓山上师兄说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皆不如一句人不如狗更为诛心绝非嫉世愤俗的庸人自扰。
儒家云：万物不平则天地有鸣，时来运转则天地同力。
那时他不解，现在他略懂。
荀鹤闲睁眼，衣袂随风飘舞，恍如天人，右手仅剩的一张符箓黄纸随时可能抛出。
与此同时，江淮下流，岸边正想着如何补救眼下光景的侯煦还没出口，由走到跑的楚昱刹那便到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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